(AITNOG按:李幼蒸 譯自《巴爾特文選》英文版, 1983年。


莫泊桑常在艾菲爾鐵塔上用午餐,雖然他並不很喜歡那裡的菜餚。他常說:「這是巴黎唯一一處不是非得看見鐵塔的地方」。真的,在巴黎,你要想看不見艾菲爾鐵塔,就得時時處處當心。不管什麼季節,不管雲霧瀰漫、陰天、晴天還是雨天,不管你在那裡,也不管那一幢建築物、教堂或樹木的枝葉把你和它隔開,鐵塔總在那兒。它已被溶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你不再能賦予它任何特殊屬性,它只是被決定了像一塊岩石或一條河流一樣地存在著,刻板呆滯地像一種自然現象,其意義雖可不斷加以置疑,而其存在部是不容爭辯的。在一天的任何時刻,巴黎人的目光都不會不觸及它。當我寫著關於它的這幾行字時,鐵塔正在那兒,在我眼前,它被框在我的窗子裡。而當無月的夜色模糊了它的形影,差不多要使它看不到了,使它不再顯現了時,兩束微弱的燈光點亮,在塔頂上輕柔地閃爍著。於是漫漫長夜中它將仍在那裡,從巴黎上空把我和我的每一個友人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也在望著它。我們每個人都含有它的不同角度的形象,而它是那個不變的中心。艾菲爾鐵塔是友善的。

鐵塔其實也出現於整個世界。首先,作為巴黎的一個昔遍象徵,它出現在世界各處,只要人們想用形象來表示巴黎時,從美國中西部到澳大利亞,任何到法國來的旅行計畫都會提到鐵塔的名宇,任何有關法國的課本、招貼畫或電影都必定把它看作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度的主要象徵:它屬於世界性的旅行語言。此外,它除了表示狹義的巴黎,也觸及最一般的人類形象語言。它的簡單質樸的外形賦予它一種含義無窮的密碼的使命,結果隨著我們的想像的推移,它依次成為如下事物的象徵:巴黎、現代、通訊、科學或十九世紀、火箭、樹幹、起重機、陰莖、避雷針或螢火蟲,隨著我們夢想的遨遊,它必然總是一個記號。正如每個巴黎人的目光都不得不與其交遇一樣,任何幻想都必然或遲或早地確認其形式和受其滋養。撿起一枝鉛筆,讓你的手,換言之你的思想,隨著活動,結果往往會是鐵塔的形象出現在紙上,那簡單線條的唯一神話式功能,是把底與頂或把地與天連結起來,正像詩人們所說的那樣。

這個純粹的(實際上是空的)記號,是不可避免要存在的,因為它意味著任何事物。為了否定艾菲爾鐵塔(雖然這樣做的企圖很少有,因為這個象徵物對我們並無任何冒犯),你必須像莫泊桑一樣爬上鐵塔並使自己和它融為一體。人是唯一不知道他自己目光的人,鐵塔也像人一樣是以它為中心的整個視覺系統中的唯一盲點,巴黎則是這個系統中心的周圍地帶。但是在這個似乎限制了它的運動中,鐵塔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當我們看它時,它是一件物體;而當找們到鐵塔遊覽時,它就變成了一種景色,而且現在它構造了那個剛才還在望著它的巴黎,此時巴黎成為在它腳下既伸展又在收攏的對象。鐵塔是一件會看的物體,也是一束被看的目光。鐵塔是一個既主動又被動的完全動詞,不欠缺任何功能和語態(像我們在語法學中所說的,這裡當然帶有一種戲謔的含混性)。這種論證絕非陳詞濫調,它使鐵塔成為一個有獨特風格的紀念碑。因為世界通常(或者)產生純功能性的有機體(照相機或眼睛),它們的目的是看物,但不提供任何被看的東西,看的主體神秘地同藏於背後的東西聯繫起來(這是窺視癖者的主題);或者產生景象,它們是盲目的並始終留在可見對象的純被動態中。鐵塔(而且這是它的神話力量之一)違犯了上述分離現象──看與被看的習慣性的分裂。它在兩種功能之間造成了一種充分的流通性。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凡具有兩種視覺「性別」之物即是一種完全之物。在知覺秩序中,這種輝煌的地位使其具有一種奇妙的意義傾向:鐵塔吸引著意義,有如避雷針吸引著雷電。對於一切意義創生的愛好者來說,它都起著一種迷人的作用,一個純能指的作用,即這樣一種形式的作用,人們可以不斷地把意義納入這種形式中(他們可以任意地從自己的知識、夢想和歷史中抽引出這些意義),而意義不會因此被限定和固定。誰能說鐵塔對明日的人類又意味著什麼呢?但不容置疑,它將永遠是某種東西,是某種與人類本身有關的東西。目光,物體,象徵,這就是功能的無限循環,它使鐵塔能永遠是什麼別的東西,是比艾菲爾鐵塔多得多的某種東西。


為了滿足這種使其成為某種完整的紀念塔的巨大夢幻功能,鐵塔必須逃脫理性。要實現這種成功的逃避,首要條件是:鐵塔需是一個完全無用的紀念塔。鐵塔的無用性一直隱隱約約地被人們看作一樁醜聞,也就是這樣一種真實:造價昂貴,不能接受。甚至在鐵塔建造之前,人們就抱怨說它是無用的,當時人們認為,僅僅由於這個理由就足以對其加以譴責。一個通常信奉資產階級大企業的合理性和經驗主義時代精神的人,是無法容忍一個無用物體的存在的(除非它被公開宣稱為一件藝術品,而把鐵塔看成一件藝術品是不可思議的),所以古斯塔夫‧艾菲爾在對「藝術家請願團」辯護自己的設計時,審慎地列舉了鐵塔未來的一切用途。我們可以想像,這位工程師列舉的項目都是科學的用途:空氣動力學測量,材料耐力研究,爬山者生理學,無線電研究,電信問題,氣象觀察等等。這些用途當然是無須爭辯的,但是一和鐵塔的壓倒一切的神話力量相比,和它在全世界所承擔的人類意義的神話相比,它們就顯得太可笑了。因為不管科學的神話會使功利的藉口顯得多麼堂而皇之,它們同使人成為真正人性的那種偉大的想像功能相比就不屑一顧了。但是,人類作品的無意義性是從來不會直接加以宣布的,它在用處這一範疇下被合理化了。艾菲爾把他的鐵塔看成是一件嚴肅的、合理的、有用的東西,而人們卻還給它一個偉大的、奇異的夢想,這個夢想極其自然地達到了非理性的邊緣。


這種雙向運動是深刻的,建築物永遠既是夢想又是功能的體現者,既是某種空想的表現,又是一種使用的工具。甚至在鐵塔誕生之前,十九世紀(特別是在美國和英國)的人們已經常常在夢想一種具有驚人高度的建築物了,因為上一世紀對工業技術十分傾倒,於是對空間的征服願望再一次俘獲了人類。1881年,正好在鐵塔建造之前,一位法國建築師設計了一個太陽塔。現在看來,這個設計方案從技術上說是相當荒謬的,因為它依賴的是磚石結構而不是鋼架結構,並且也以一種純經驗主義的功用性為理由。一方面,在建築物項端有煙火裝置,它借助一組鏡面(這套裝置當然十分複雜)來照亮巴黎每一處黑暗的角落;另一方面,這個太陽塔(約一千英尺,與艾菲爾鐵塔相仿)設計的最後一道幻想是有關一種日光浴室的,患者可以在室內呼吸到新鮮空氣,「就像山中的空氣一樣純淨」。但是太陽塔的情形也像鐵塔一樣,建築事業具有的單純功利主義與無限強大的夢幻功能是分不開的,實際上鼓舞人們進行這種創造的正是後一動機:用處除了掩飾意義之外別無所為。因此我們可以在人類中間,看到一種真正的聖經通天塔情結:通天塔應當用於與上帝交流。然而這是一種夢想,它所觸及的深度遠超過神學性構想的深度。擺脫了其功利性支托的這種宏偉的升天夢想,最終存留在畫家表現的無數個通天塔中,似乎藝術的功能只在於揭示物體的深刻的無用性。同樣地,鐵塔幾乎完全同認可其存在的科學考慮分離(在這裡鐵塔和其用途事實上並無多大關係),它產生於人類的一種宏偉的夢想,其中各種可變的和無限的意義混合在一起:鐵塔重新克服了那種使其生存於人類想像中的基本無用性。最初,人們企圖(因為一個空洞無用的紀念塔的概念是自相矛盾的)使其成為一個「科學廟堂」,但它只是一個隱喻,實際上鐵塔什麼也不是;它達到了紀念塔的某種「零」狀態,它不參與任何儀式或禮拜,甚至也不參與藝術。你不可能把鐵塔當作一個博物館去參觀:在塔內毫無可看。但這座空的紀念塔每年接待的遊客比羅浮宮還多兩倍,比巴黎最大電影院的觀眾人數還多得多。


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麼要去參觀艾菲爾鐵塔呢?毫無疑問,是為了參與一個夢幻,在這個夢幻中,艾菲爾鐵塔與其說是一個真實的物體,不如說是一種凝聚器(這是它的存在根源)。鐵塔並不是一種通常的景物,走進鐵塔向上爬去,沿著一層層通道環行,等於是既單純又深刻地臨近一種景象,並探索一件物體(雖然是一種鏤空雕塑品)的內部,把旅遊的儀式轉換為到景觀和智慧的歷險。我想先簡單地談談它的這種雙重功能,最後再進而論述鐵塔的主要象徵功能,後一種功能才是其最終的意義。


鐵塔俯瞰著巴黎。參觀鐵塔就是讓自己登臨塔樓的看台,以便察覺、理解和品味一下巴黎的某種本質。同時鐵塔也是一座有獨特風格的紀念碑。觀景台習慣上也就是對自然風光的眺望台,這些觀景台把大自然的各種元素──水流、溪谷、森林盡收於眼底。於是「美景」的觀賞必然含蘊著一種崇拜自然的神話觀。雖然鐵塔所眺望的不僅有大自然而且還有城市,但是鐵塔由於其作為遊覽地的位置而使城市變成了一種自然;它使川流不息的人潮成為一種風景;它使那往往是嚴酷的都會神話,增添上一層浪漫色彩,一種和諧和鬆弛的氣氛。巴黎由於有了鐵塔並以它為起點而加入了滿足人類好奇心的各種大自然的主題曲:海洋、風暴、山岳、雨雪、河流。於是,去參觀鐵塔,就不是去和歷史聖地神交,像參觀大多數紀念碑時的情形那樣,而是和人類空間的新的大自然親和。鐵塔不是一處遺跡、一件紀念物、或一種文化現象,而是對一種人性的直接消費,這種人性由於把它轉換為一種空間的目光而成為自然的了。


我們可以說,正因如此,鐵塔把一種最初在文學中流露出來的想像加以物質化了(通常偉大作品的功能正在於預先完成那種隨後僅僅由技術加以實行的構想)。在十九世紀,鐵塔出現以前的五十年左右的確出現過兩部作品,它們都以傑出的詩意寫作(ecriture)體現了這種(或許相當古老的)俯瞰全景的幻想:這就是提供了一幅巴黎鳥瞰圖景的《巴黎聖母院》和米歇萊的《編年紀事》。在一個是關於巴黎和另一個是關於法國的這兩幅宏偉圖景中最令人讚嘆之處在於,雨果和米歇萊都清楚地理解,全景圖像把一種理智作用的無比力量,添加到崇高地勢具有的撫慰人心的奇妙功能之上。每一位鐵塔的參觀者都可於瞬息之間將一幅鳥瞰圖景盡收眼底,這幅圖景,向我們呈現的是被讀解的世界,而不只是被覺察的世界,因此它相應於一種新的圖像觀感。在過去,旅遊(我們當然會想起──仍然是令人羨慕的──盧梭的漫遊)就是使自己被塞入感覺之中,只去感覺一種事物的潮流。由我們的浪漫派作家所表現的鳥瞰圖景則正相反,他們好像預感到了鐵塔的建造和航空的出現似的;這樣的圖景使我們能超越感覺並看透事物的結構。所以這類文學和這些觀賞建築標誌了一種新感覺,一種唯智主義方式的出現(它們都產生於同一個世紀,而且也許產生於同一種歷史)。巴黎和法國在雨果和米歇萊的筆下(而且在鐵塔的環視下)成為可理解物,但並不損失它們的任何物質性(這一點正是新穎之處)。一種新的範疇──具體的抽象範疇出現了;而且這就是我們今日可以賦予結構這個詞的意義:一組理智的形式。


正像若爾丹先生面對散文時的情況一樣,每一位鐵塔的參觀者都在不知不覺中實踐著結構主義(這並不妨礙散文和結構照舊存在)。巴黎在他身下鋪開,他自動地區分開各個地點(因為已知道這些地點),但並未停止把各個地點再聯結起來,在一個大功能空間內來知覺它們。總之,他在進行區分和組合,巴黎對他呈現為一個潛在地為理智準備好的,向理智敞開的對象,但他必須運用最後的心智活動親自將其構造出來:鐵塔提供給巴黎的全景絕非消極被動的東西。由旅遊者一己微弱的目光所傳達的這種心智活動有一個名稱:譯解。


究竟什麼是一幅全景呢?一個我們打算去譯解的形象,在其中我們企圖認出已知的地點和識別街區標誌。讓我們看一幅從鐵塔上看到的巴黎風景,你可以分辨出由夏約宮傾斜而下的山丘,在那邊是波羅納森林。但凱旋門在哪裡呢?你看不見它,它的不在,迫使你再一次審視全景,尋找這個在你的結構中失去的地點。你的知識(你對巴黎地形可能有的知識)在和你的感覺鬥爭,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理智的含義:去構造,去協同運用記憶和感覺,以便在你心中產生一個巴黎的模擬物,這個模擬物的諸成份展現在眼前,它們是真實的,自古已然的,但卻在呈現給你的整個空間內迷失了方位。由此我們就接近了一切全景圖都具有的複雜的、辯證的性質了。一方面它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因為它可以緩慢而輕柔地滑過一個連續的巴黎形象的整個周長,而且最初沒有「偶然事件」希圖截斷這條巨大的礦物與植物層帶,這是你在居高臨下的喜悅中從遠處瞥見的。但另一方面,這個連續體又使你的心智捲入一場鬥爭中去,它求得被譯解,我們必須在其中發現記號,發現從歷史和神話中產生的某種熟知的東西。因此,一幅全景絕不可能被當作一件藝術品加以享用,一旦我們企圖在一幅畫中識別那些由我們的知識中推出的特殊之點,它的美學興味也就消失了。當我們說,這裡有巴黎美景展現在鐵塔腳下,那就無疑等於承認對這樣一種空間景觀的讚詞,這個景觀中只含有優美相連的空間地域。但它也掩蔽了面對著一個對象的目光所包含的理智活動,這個對象需要被區分、認識和重新使其與記憶聯繫起來。因為感覺的歡快(沒有什麼比居高臨下、極目遠眺更使人欣快的了)並不足以逃脫心智在任何形象面前的求疑傾向。


全景觀的這種普遍理智化的特性,又由下述現象進一步加以證實,雨果和米歇萊進而將這個現象納入他們的鳥瞰圖的主要動因之內。從上空望巴黎時,必然會想像到一種歷史;從塔頂俯瞰時心靈會幻想到眼前風景的遞變;它會透過壯麗的空間景象沉浸於時間的神秘性中去,情不自禁地陶醉於往昔雲煙之中。結果,時間綿延本身成為全景式的了。讓我們回到普通常識的水平上去(這並非難事),對巴黎的全景提一個普通的問題,這樣就有四種因素立即躍入我們的視野,即我們的意識之中。第一個是史前史的因素,那時巴黎為一片水域所環繞,其中幾乎沒有幾塊陸地;遊客登上鐵塔的第一層時或許剛達到早先水面的高度,或許只能看見一些零散的孤島,戴高樂廣場,先賢祠,一片曾是蒙馬特區的林島和遠處兩條欄柱,巴黎聖母院塔樓,然後往左側可看見鄰近大湖的瓦勒林山的山坡。反之,如果在霧天遊客寧肯留在這個高度,就會看見鐵塔的最高兩層從流動的底部拔起。鐵塔和水域的這種史前關係,可以說象徵地保留到今日,因為鐵塔部分地建築於已填實的(直到大學路)塞納河的一段凹入處,而且它似乎仍像是從一條河流旁拔起,護衛著河上的橋樑。在鐵塔眼前橫陳的第二種歷史是中世紀。考克多曾說過,鐵塔就是左岸的聖母院;雖然這座巴黎大教堂不是都市紀念建築物中最高的一座(榮軍醫院、先賢祠、聖心大教堂都比它高),它都與鐵塔堪稱一對,它們是象徵的一對,可以說已為旅遊的民俗學所認可,後者乾脆把巴黎就歸結為它的鐵塔和聖母院了。這個象徵表現為過去(中世紀永遠表示一種壓縮的時間)和現在的對立,以及像世界一樣古老的磚石和象徵現代性的金屬的對立。從鐵塔可以讀出的第三種因素是和一種通史有關,它從君主時代到帝國時代,從榮軍醫院到凱旋門,無法將其劃分。嚴格說來,這就是法國史,正如法國學童所學習的那種歷史,而且呈現在每個學童腦海中的法國史的許多片段都同巴黎有關。最後,鐵塔俯視著巴黎的第四種歷史,即當代人創造的歷史。有些現代紀念建築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廈,無線電電視中心)開始在內部裝置上未來的標記。鐵塔能夠使這些互不適應的材料(玻璃、金屬),這些新的形式同往昔的磚石和圓頂協調一致。在鐵塔的注視下,在歷史綿延中的巴黎,使自己成為一塊抽象的畫布,在這塊畫布上,深色的橢圓形(從很久以前沿傳下來的)與現代建築的白色長方形交錯並列著。


一旦這些歷史遺跡和空間位置為遊客的目光從塔頂上所確定,想像還可繼續填充這幅巴黎全景圖,賦予它以結構;但此時介入的是人的某些功能了。遊客在爬到巴黎上空時,就像阿斯摩生斯妖似地產生出掀開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蓋子的幻覺,這個蓋子籠罩著千家萬戶的私人生活。於是都市變成了親近熟悉的東西,遊客要譯解它的各種功能或聯繫。在與河流的水平向曲線垂直的長對角線上,三個地區彼此聯結,猶如傾斜軀體上人類生活的三種功能。在頂部,即在蒙馬特區下緣,是快樂;在中心,即大歌劇院周圍,是物質性、企業和商業;在底部,即在先賢祠腳下,是知識和學習。然後在左右側,有兩大片住宅區圍繞著這根重要的軸線,像兩個防護的手籠,一個是普通住宅區,另一個是藍領階層住宅區。再往前是兩條樹林帶,波羅納和文森。人們注意到,一種十分古老的法律,鼓勵著城市向西方向,即向太陽落山的方向發展。於是在西側是有錢人的街區,東側則一直是窮人區。鐵塔在建立時似乎有心地遵循著這一運動方向,我們可以說,它伴隨著巴黎向西移動,我們的首都也未離開向西方向的運動。而且鐵塔甚至吸引著城市,朝向它的展開軸線,朝向陽光較暖的南部和西部,從而參予那個使每個城市都變成一個生命機體的、重要的神話功能。鐵塔既非大腦也非器官,它座落在離巴黎主要街區略有距離之處,它只是見證人和目擊者,它以其微弱的信號審慎地凝視著巴黎地區整個的(地理的、歷史的和社會的)結構。由鐵塔的目光所實現的對巴黎的譯解,不只是一種心智活動,同時也是一種「入族式」。爬上鐵塔以便好好眺望巴黎,猶如從外省來到巴黎的少年,所做的征服巴黎的初次旅行。幼年的艾菲爾,在十二歲時就隨母親乘驛車來到這裡,並發現了巴黎的「魔力」。這個作為繁華首都的大城市,呼喚著登上那包含著快樂、價值、藝術和豪華等高級存在領域的運動。這是一個無比珍貴的世界,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使人成熟,標誌著你已進入了充滿熱情和責任的真正生活。鐵塔的旅遊,仍然能促便我們提出的正是這個神話(當然是一個十分古老的神話)。對爬上鐵塔的旅遊者來說,不管他性情多麼溫和,通過孤獨的沉思默想而使其呈現在眼前的巴黎,多少仍然是拉斯梯格納克所面對、所挑戰、所佔有的那個巴黎。因此在外國人或外省人遊覽過的一切名勝中,鐵塔是必須登臨的第一個紀念建築物。它是一座大門,標誌著同一種知識的過渡:人們必須通過一種「入族禮」來臨祭鐵塔,而只有巴黎人才能找到免除致祭的托詞。鐵塔的確是這樣一個處所,它使人們加入一種競賽,而且當它注視著巴黎時,它所聚攏的正是首都的這一本質,並將其贈予向它奉獻自己「入族禮」的外來人。


現在,我們應該從被凝視思考的巴黎返回到鐵塔本身來:即(在被變成一個象徵以前)作為一件物體延存著的那個鐵塔。對旅遊者來說,每一目標通常都首先是一個內部地區,因為一切觀光活動都涉及到對一處封閉空間的探索。訪問一座教堂、一家博物館、一座皇宮,首先就是把自己關入其內。「巡視」其內部,多少有點像所有主的樣子:每次探索都是一次佔用。況且對內部的旅遊與外部提出的問題相戶對應:紀念建築物是一個謎語,走進去就是為了解謎,就是為了擁有它。在此時的旅遊參觀中,我們又認出了談到參觀鐵塔時剛提到的那種f入族禮」功能。一群遊客被圍在建築物內,沿著屋內彎彎曲曲的通道魚貫而行,最後又回到外部,這時的遊客很像是新入族者,後者為了升至族內成員的地位,必須穿過行入族禮的建築內的黑暗而陌生的路徑。在宗教禮儀中同在旅遊活動中的情形類似,因此將人圍入建築物是儀式的一種功能。在這裡,鐵塔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物體:你不可能被關在它的內部,因為鐵塔的本性正是它的細長形狀和它的鏤空結構;你怎麼能被圈入空蕩蕩的場所之中呢?你又如何能訪問一條直線呢?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們的確在參觀鐵塔,在其內逗留,直到把它當作瞭望台。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呢?內部的這種主要的探索功能,在應用於這個空的和無深處的建築物時又會怎樣呢?我們可以說,這個建築物是完全由一種外在的材料構成的。


為了理解現代旅遊者如何使自己適應於這個供其運用自己想像力的建築物,我們只需注意鐵塔給了他什麼,因為我們在其內看見一個物體,而不再是看見一處景觀。就此而言,鐵塔的供應內容有兩類,第一類屬於技術層。鐵塔提供了一定數量的演示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矛盾論供人消費,而旅遊者變成了代理技師。首先,這裡有四塊基石,而且尤其是(碩大並不使人驚奇的)金圈柱子極度傾斜地插入岩石塊中。這種傾斜性很奇特,因為它產生一種直立形式,其垂直性本身使其起勢傾斜,而且在這裡對於參觀者還有一種令人欣悅的挑戰。然後是斜度驚人的升降梯,因為通常的想像力要求機械地升起的東西要沿著一根垂直軸滑行。而且對於任何爬樓梯的人來說,都會看到有關一切細節的放大景象,即鋼板、樑柱、鏍栓,它們構成了鐵塔。看到這種在巴黎每個角落都被利用著的直線形狀,如何由數不盡的相互連結和交叉的部分組成,真是令人驚嘆不已;這是一種把某一外觀(直線)歸結為其對立現實(由零碎材料組成的網眼狀物體)的操作,一種通過單純放大知覺水平而導致的非神秘化作用;正如在有些照片中,臉部曲線在放大時,看起來是由上千個五彩小方塊構成似的。於是作為物體的鐵塔為其觀察者(只要他漸漸進入其內的話)提供了一整套「矛盾論」,這就是一種外表和與其對立的現實二者所構成的令人愉快的對比關係。


作為一種物體的鐵塔的第二種供應內容是,儘管它在技術上別具特色,卻構成了一個熟悉的「小世界」。從地面起,有一整套簡單的商業網點伴隨著旅遊的開始:明信片、紀念品、小玩意、氣球、玩具、太陽眼鏡等物品的售賣,預示出一種商業生活氣氛,我們再次看到它們又擺設在第二層平台上。現在,任何商業都具有一種馴服空間的功能。賣、買、交換,正是由於這些簡單的姿態,人們真地控制住了最荒野的處所和最神聖的建築物。有關被逐出寺院的放款者的神話,實際上含義並不清楚,因為這種商業行為證實了對一處紀念建築物在情感上的熟悉性,這個建築物的別具一格不再使人感到驚恐,而且由於一種基督教情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由於一種特殊的基督教情感),精神性排除了熟悉性。在古代,在重大的宗教節日以及戲劇表演會上,一種真正神聖的慶典絕不妨礙對最日常的姿態的展現,如吃和喝等行為。一切快樂都同時進行,不是由於某種疏忽大意的寬縱,而是由於慶典從來不是野蠻的,並肯定不會提出和平常事物相矛盾的東西。鐵塔不是一處神聖的紀念建築物,而且沒有什麼禁忌能禁止一種普通生活內容在那裡展開,然而在這裡也不可能有微不足道的現象。例如在塔上設立餐廳(食物是貿易活動中最具象徵性的對象),是一種與閒暇的全部意義相符的現象。人似乎永遠傾向於(如果沒有什麼限制曾阻擋住他的話)在其快樂中尋找一種對偶物,這就是人們說的舒適。艾菲爾鐵塔是一個舒適的物體,此外它因此也是一個很古老(例如類似於古代競技場)或很現代(類似於美國某些玩意,像汽車影院,在那裡觀眾可同時享用電影、汽車、食物和夜晚新鮮的空氣)。此外,通過向參觀者提供一整套綜合性的快樂,從技術性的奇蹟到高級烹調以及俯瞰都市全景,鐵塔最終同一切重要人類場所具有的基本功能重新統一起來了;它擁有了絕對的主權。鐵塔可獨立自存。你可以在那兒步想、吃喝、觀賞、理解、驚嘆、購物;正像在一條大郵輪(這是令孩子們夢想的另一個神話對象)上一樣,你會感到完全與世隔絕,但仍然是世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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